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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章 聚短別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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兄妹三人劫後相逢,自然激動不已,只是身處險地,不得不盡快離開。阮謙身體虛弱,不好行路,阮慈和阮容輪流背負他,在王盼盼的帶領下往山外走去,一路上倒還算太平無事。

阮氏眾子都習練過武藝,力氣大於常人,走了幾個時辰,又下起雨來,阮氏兄妹沒見過雨,自然大吃一驚,阮容不住地伸手出去,接了雨水或喝或灑,十分新鮮,阮慈不免為他們略微解釋一番,又見石壁上濕漉漉的,已長出了不少青苔,不禁嘆道,“再過幾十年,宋國應當就能回到七百年前的樣子了罷。”

“不必幾十年,幾年便夠了。”

王盼盼本來搖著尾巴在前方引路,此時扭頭過來冷冷地說,“阮慈,你過來。”

貍貓能說話,是很稀奇的事,阮容大為緊張,阮慈用眼色止住,走過去笑道,“盼盼,辛苦你了。”

若按凡人腳程,走上幾個時辰,也不過是修士一眨眼便可飛到的路程,但三人一路行來,步移景換,一步竟似乎能走出裏許。阮慈是看得分明,阮容和阮謙卻似乎一無所覺,這無疑是王盼盼的神通。

王盼盼哼了一聲,對阮慈的謝意也是居之不疑,舔了舔爪子,沖阮容方向一擺頭,老氣橫秋地說道,“帶幾個凡人,算不得什麽。前面要分出兩條路,往北那條,再走個一天半天的就是梁國,本來我們是要去那裏,往南那條是去陳國的,要艱險些,不過我老人家受累,就帶你走這條罷。你也聽到柳寄子說的了,這個小修士有些名堂,講話也很是中聽,他叫你們分開走不會有錯。”

柳寄子叫她一聲道友,王盼盼就被籠絡至此,阮慈不免用異樣的眼神看她,王盼盼一無所覺,又說道,“你要怎麽和你那些親戚說,我也管不著,不過我勸你,東華劍的事不要叫他們知道,那是害人害己。你們宋國的百姓都是持過戒的,如果沒有靈物鎮壓,三宗的修士可以輕易地感應到你們的心思,柳寄子才金丹修為,本來他心通不該修得那樣熟練的,但你去問問你姐姐,是不是自己心裏想什麽,他都和能讀出來一樣。”

它的意思很是明白,阮慈還有些不懂的地方,也知道此時不好細問,點頭道,“我自然不敢和他們一起,我哥哥姐姐都是良材美質,也不能耽誤了他們。不過謙哥身體虛弱得很,我們分開之後,容姐怎麽照顧他?”

她這麽聽話,王盼盼還算滿意,往阮容兩人方向瞟了一眼,揚起尾巴慢慢踱過去,冷冰冰地道,“你這個謙哥,落入柳寄子手中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,魂魄即將崩散,只有心頭最後一口氣沒吐出來,柳寄子用厚土神光化人的時候,他應該還有一口氣,化之不去,柳寄子就順手把他收來了。柳寄子給他治好了傷,但損耗的生氣是補不回來的了,根基虧損至此,尋常仙門不會收他。但好在資質還在,看看幾年後有沒有他的緣法吧。”

她伸出爪子,在阮謙臉上劃了一下,留下三道淺淺的爪痕,沁出了許多黑血,阮謙痛呼一聲,半坐起來,怒道,“好疼!”

說完了才發覺,自己已精神了不少,阮容大喜過望,雖然對王盼盼仍存懼怕,但還是過來想要行禮,王盼盼幾下就跳開了,躥到山崗高處,臥在那裏搖著尾巴舔毛,似乎壓根就不屑於搭理這兩個凡人。阮慈把兩兄妹拉到一塊大石頭下方躲雨,阮容抓著阮慈,又流下淚來,哭著說,“我們都以為你跑出去迎面撞上了亂兵,早已死了。”

三人這才敘過別情,和阮慈猜測的相差也不多,她跑出去時,阮容只當她心裏不自在,也沒當回事,過了一刻,宅前鐘響,幾人知道大事不妙時,卻也尋不到阮慈了,阮容倉促收拾了些衣物符玉,由老家人引路,逃到密道中去。

在密道裏,又遇到了周嶴派來的親衛,這些親衛個個力大無窮,不是只學過幾年武藝的阮氏婦孺可以相較,混亂中,二夫人扯了自己的木符叫阮容帶著逃走,阮容往前跑了一陣,恰好遇到阮謙並幾個養子養女,幾人都不識路途,在那原本是地下水脈的通道中暗藏著,打算等這些人走了以後,再設法逃出。不料柳寄子驅使厚土潤澤神光,照徹地脈,他們不像是阮慈,藏在子母陰棺之中,幾個人無從躲藏,被兵士發現。

他們都是從地井逃走,知道被抓住也沒有好下場,個個死戰,阮容受傷最少,是因為她還沒來得及動手,那神光一放,旁人還沒如何,她就暈了過去。阮謙資質更好些,敵得住神光照耀,和兵士浴血激鬥,被一劍插進心脈,想是活不成了,沒料到他根基深厚,一口活氣頂了這麽久,只覺得昏昏沈沈,不辨時日,最後被放出來,已是在內景天地之中了。

阮容比他好得有限,也就是多清醒了一段時間,她和柳寄子的對話,阮慈都竊聽到了,三個人說到這裏,阮容終忍不住大哭起來,說道,“最是絕情帝王家,太子什麽都知道了,一句話也不肯提醒我們,只願意換個人娶,就算是試著救過我們家了。”

她攬住阮慈,抽噎道,“周家人還拿你當借口,說你是十五年前覆滅的林閥之女,是我們的表妹,太子索你進宮,是我們家心懷叵測——顛倒是非,竟至於此!”

阮慈有記憶以來就在阮家長大,雖然阮家人待她並非和生身一樣,阮慈也有所不滿,但阮家始終都是她的家,她對自己的身世沒什麽興趣,嘆道,“這都是淩霄門的意思,皇家也不過是依附仙宗存在,又能做什麽呢?他們也被蒙在鼓裏罷,只覺得周嶴拜了柳寄子為師,有了靠山就飛揚跋扈,因為自己礦場歉收,向阮家索取坤佩想要豐產。太子自然覺得這樣的齟齬,他可以調停得了,其實根本不是這個格局。”

便將三宗鎮宋國的事情,撿了能說的告訴兄姐,“其實就是周嶴,都不知道淩霄門索求坤佩到底是為了什麽。宋國原本不是從前這個樣子,七百年前,有個大魔頭受傷落入南株洲……”

謝燕還要破障而出一幹事,和東華劍有關,阮慈也沒提,饒是如此,阮容、阮謙也聽得瞠目結舌,他們宋國百姓被關了七百年,猶如井底之蛙,再小的事都十分新鮮,又恰能解釋許多從小到大的疑問,阮容聽阮慈說完了,還追問道,“那個大魔頭呢?還在宋國麽?”

阮慈搖頭道,“我也不知道,大概走了罷,我也就知道這些,我在地井遇到一個老前輩,說自己是北幽州最厲害的大修士,看中了我的稟賦,要收我為徒,她真身不在這裏,讓盼盼帶路,領我去北幽州找她。”

她說這話,阮容等人深信不疑——阮慈天賦,不下於兄姐,阮容、阮謙可以無師自通地持符,阮慈被仙師看上也是理所當然。

阮容看了眼王盼盼,細聲問,“我們是不是不便跟隨?”

阮慈苦笑說,“那個前輩仇家很多,我跟著盼盼也是沒有辦法。柳寄子說得挺好的,我們最好不要走在一起。”

當下為阮容指點道路,又說了些別的國家與宋國不同的地方,叮囑道,“你們先在野地裏,慢慢的再混進城裏去罷,沒事不要回宋國,盼盼說,我們平時念誦的清凈避塵經是三宗所傳,持符每每三問,每問一次就是一次的因果,因果這兩個字極是玄妙,既然已經允諾了持戒、持律,誰知道戒律裏都有什麽?三宗的弟子可以輕松感應你我的思緒,柳寄子放過我們,是他自把自為,瞞著陳餘子做的,如果被其餘三宗修士發覺我們是阮家人,恐怕麻煩不小。”

容、謙二兄妹雖然生於門閥豪富之家,但宋國爭端頻仍,他們並非無知小兒。阮容以世家嫡女的身份,被阮慈奪去婚事亦不遷怒,更看穿阮氏滅門,阮慈的身世其實只是借口,這就可見一斑。雖然此生從未出過宋國甚至是宋京,兩人一無所有,要到一個從未去過的國家謀生,但兩人依舊不露畏懼之色,阮容提起柳寄子,恨意滿面,低聲道,“他就是我們滅門慘案幕後的兇手,我們兄妹三個,將來不論誰的修為勝過了他,都要報了這個血海深仇。”

阮謙本來活潑多言、開朗達觀,經此變故,性情大改,姐妹兩人敘過離情,他很少說話,此時卻不以為然地開口說道,“就柳寄子麽?按慈姑所說,他也是奉命行事,而且他是周家供奉,和我們阮家無恩無舊,我倒覺得他還算是條漢子,陳餘子才是真小人,我們阮家供奉他多年,他攔不住柳寄子也就算了,容姑這幾個孤兒,是阮氏僅餘的骨血,只因為怕她們礙事,一句話全都殺了——將來若我們有了本事,第一個要殺陳餘子,那之後,又何止柳寄子一個?這所謂三宗哪一個都不能放過。”

阮容覺得他不切實際,這三宗能鎮壓宋國,可見是多麽的龐然大物,兩人爭執起來,阮慈道,“好了,有什麽好吵嘴的,周嶴、柳寄子、陳餘子還有三宗,不論恨誰不恨誰,滅了我們全家,那就是未盡的因果,將來我們有了多大的本事,算多大的帳,總要一一了結過去。”

以前她年歲最小,在兄姐面前總是稚氣未脫,此時一句話倒說得兩人都不響了,阮謙望了她一會,說道,“慈姑,你長大了,談吐也大不似從前。”

確實,從前阮慈何曾知道什麽是因果?這句話倒說得她心中一酸,舉手抹了抹眼睛,強笑道,“以後就沒有家了,不能再和以前一樣。”

兄妹三人你望著我,我望著你,都知道離別在即,此時一別,他日只怕不知何時相見,不論如何,在阮府中安安穩穩、朝夕相處的日子是再回不來了。三雙手握在一起,兩個女孩都落下淚來,唯有阮謙抿緊了嘴,神色陰沈。阮慈看他眼角眉梢黑氣沈沈,不比從前俊朗,反而有幾分邪異,心中很是不安,但也知道王盼盼不會再出手相助,只得將擔心擱在心底,暗想道,“柳寄子說,讓謙哥和容姐相助我,可見謙哥不會這樣容易便死的,只要活著就還有機會。”

三人將手緊握,絲毫不覺疲倦,阮容流淚說了許多叮囑的話,眼看天色將晚,王盼盼在山頭喵了一聲,阮慈含淚掙開阮容的手,從懷中掏出小荷包,遞給阮容道,“二伯母叫我留著路上吃……我把它給你了!”

說到這裏,她忍不住帶了些哭腔,阮容接過荷包,再忍不住,淚水如連珠般滾落,哽咽道,“慈姑,你是不是瞞了我們什麽?柳寄子說將我們送給你,對你有用,你怎麽只字不提?”

阮慈也能隱約猜到柳寄子的好意,謝燕還為她一劍斬落周天劍種,但下一代劍種終究是會成長起來的,到時候不論她在哪個宗門,也許總有更合意的人來取代她,天下間唯一和她血肉相連的修行人,便只可能是阮容和阮謙,但她怎麽可能將兄姐扯進這巨大的漩渦之中,只是搖頭道,“你們不要細問,我有盼盼,你們沒有,你們知道得太多了,若被三宗修士抓走,我們要互相連累。”

她知道若說‘你們要被我連累’,阮容和阮謙一定是情願的,此時只能這樣說話,他們才不會追究。一句話堵住了兄姐的嘴,低聲說道,“你們保重——都要好好兒的!這一別,以後不要再見是最好了。”

說著,硬下心腸,轉身叫道,“盼盼,我們走了!”

王盼盼喵地一聲,伸了個懶腰,跳到南邊小徑岔口,阮慈回望了幾眼,見阮容靠在阮謙懷中抹淚,阮謙正和她說著什麽,似乎在安慰她,不禁說道,“容姐,別靠謙哥了,他身子不好,你要照顧好他——”

正說著,一步跨出,已到了小徑口,知道是王盼盼的神通起效,忙回身沖兄姐擺手作別,阮容淚光點點,突地將手中的小荷包用力擲向她,喊道,“你帶著路上吃啊!”

阮謙也喊道,“慈姑,別哭啊!哪怕走到海角天涯,你也一樣姓阮,我們阮氏——血——貴——”

阮慈實在是他們的表親,阮謙二人明知此事,卻仍將她視作阮家人,阮慈心中又暖又痛,阮容也收了戚容,含淚帶笑沖她擺手,喊道,“你等我們長了本事來幫你的忙——我們情願為你所用——話是我們說的,因果已立,我們一定能夠再見——”

阮慈抓住荷包,入手輕了一半,知道是阮容取走,以為憑吊長輩乃至翌日相見所用,她將荷包塞入懷中,抽著鼻子忍住低泣,按住劍柄牢牢捏緊,隨王盼盼一步步走遠,回顧間,只見兄姐二人也冒雨往北方走去,雙方相背而行,在這荒蕪的天地中漸行漸遠,從此天地茫茫,如無緣法,又誰知幾時得見?

她極力忍耐,卻仍有淚珠落在劍柄上,蕩出一陣陣的光暈,阮慈不斷背手去抹臉,狼狽不堪,王盼盼沒有回頭,卻仿佛看見了似的,嫌棄地道,“你要哭就大聲哭唄!”

阮慈搖頭道,“我不哭,我不哭……謙哥說得對,阮氏血貴,我不哭,我不哭……”

她最後抽噎了一聲,擡起頭將臉擡起,深吸口氣,“不哭了,我們走罷!”

王盼盼貓頭一擺,看了她一眼,冷笑道,“你倒是挺倔的,那就走罷。”

她甩甩尾巴,帶著阮慈在山巒中忽隱忽現,一夜間,便出了宋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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